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Lumiere 路米兒

寫字的。
無趣的人。

【藺晨/凌遠】忽然天亮,忽然天黑 (全)

時隔多年,這篇終於寫完了。
全部一起重新貼出來。:)

相關系列:目錄,或見合集。

Warning:壓抑。

───


1

凌遠剛轉動鑰匙就知道藺晨回來了,推門進屋燈卻沒開。空氣中流動著食物的鹹香。

這人雖則行事率性,倒不是喜歡製造驚喜的性子;休長假前一句不提,事情辦完從老家回來又一聲不響跑到自己家來,總覺得不太尋常。

帶上門,眼前的黑暗讓凌遠突來一陣心悸。

從來篤定的凌遠對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男人產生了疑惑。他忽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認識了藺晨。

腦中不合時宜地想起對方在辦公室裏指著自己怒道「凌遠你少自以為是了」的模樣。

凌遠,藺晨總這麼喚他,學生時代如此,吵架時如此,關係改變了亦然;而他自己也是的,連名帶姓叫他藺晨,沒什麼特別的暱稱。

他們都沒有說過愛這個字眼,就這麼自然而然處在了一塊兒。

兩人交往之後,不知何時開始藺晨再不曾與他在工作上激烈爭執。長年來的意見不合自然不可能一夕消弭,只是溝通方式不再是互看不順眼的硬碰硬,桌子不拍了、筆不扔了、架也吵不起來了。

說來好笑,他們的初吻還是吵架的時候吻上的。

藺晨拍完桌子瞪著他問:「凌遠,你這死腦袋到底聽不聽人說話?」

凌遠眉頭緊皺面色不豫:「不聽人說話?要真不聽人說話早把你轟出去了,還由得了你在這兒大呼小叫拍桌子。你把院長室當成什麼地方了藺晨?」

扔下手中的資料,藺晨向前兩步,驀地伸手扯住對方的領帶將人往自己的方向帶,凌遠沒料到他真會動起手來,隔著辦公桌猝不及防地被攬住肩膀拖進一個吻裏。

不,那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吻」。

藺晨洩憤似得一口咬住對方的下唇,以一種泛起疼痛卻不至於將嘴唇咬破的力度。之後稍稍鬆了開來,舌尖輕緩地沿著嘴角滑過上唇而至下唇,又輕咬了一下才滿意地放開他笑道,涼薄的人,才不會有這樣飽滿柔軟的嘴唇。

得意不過三秒鐘,凌遠拽著他的衣領把人拉回來凶狠地咬了上去。鐵鏽味在唇齒間漫開,卻誰也沒放開誰。

那天藺晨離開院長辦公室的時候嘴唇微腫,紅豔豔的,彷彿要滴出血來。

「杵在門口不進來,是擔心家裏進賊了?」

站在門口怔了幾分鐘,藺晨的調侃讓凌遠回過神來。

「既不偷東西也沒破壞房子,就是借了廚房煮點東西就被抓到了,還正好讓你有得吃。這麼有愛心的賊上哪兒找去?」

凌遠雙眼微瞇,窗外透入聊勝於無的微光只足以看清沙發上一團模糊的暗影,連人影都稱不上。語聲裏的笑意在他腦中勾勒出說話的人眉眼的形狀,他甚至能精確地度量出嘴角那彎戲謔的弧度。

幾乎是迫不及待按下了電燈開關。

「這麼有愛心,怎不順便打掃打掃房子?」

藺晨盤著腿窩在沙發上吃零食,看起來是量販店買回來的特大包Doritos。

「主人掃得太乾淨了,沒有我用武之地呀。」

凌遠走到他身邊坐下:「這什麼口味?」

「中午有吃嗎?」

卻是兩人同時開口。

「說了你也分不出來,別轉移話題啊。」

凌遠笑了起來,這才真正安下心,隨手從對方捧著的包裝袋裏撈出一片往嘴裏塞。不出意料地微微蹙了眉頭,忙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果然就是鹹得要命,加了過多化學調味劑的味道。

能一邊吃這種東西一邊做出美味養生料理的藺晨,真是相當不可思議的存在。大概是某種奇蹟?

看著對方兀自咀嚼食物的側臉,凌遠喜歡看他吃東西,什麼都好,咀嚼肌的線條非常美。為了看他吃東西,凌遠很願意按時進餐。

「我有喝養生茶。」

頓了會,似覺得底氣不足,又強調了一次:「每天喝兩次。」

藺晨放下零食袋,抽了張紙巾將手擦乾淨,一把捏上凌遠的臉:「也就是沒吃飯嘛,還顧左右而言他。別跟我打太極啊凌院長,瞧你都餓瘦了。」

他在笑,可笑得心不在焉。

沒等凌遠開口,藺晨雙手環住他,額頭抵著他的肩膀低語:「你這傢伙,沒有我該怎麼辦?」

凌遠任他抱著沒有動作,千言萬語突然不知該怎麼開口。藺晨確實不對勁。儘管之前通電話時聽起來還好,現在這模樣怎麼也不像是沒事的人。

「所以我不是有你嗎。」

上身不動,凌遠伸手拍了拍對方的手。

「在煮什麼好東西?」

「燉豬腳給你補補。」藺晨抬起頭,眼底有些潮濕,亮得像是打翻了一整片星空。

「對了,我恐怕得借住兩天。」

凌遠順了順他蹭得凌亂的頭髮,千頭萬緒,即使得談也不會是現在。

「就咱們的關係還用借?愛住多久住多久。倒是你那兒怎麼了?」

藺晨拂開凌遠的手撈起長髮,不肯挪動身子,就著盤坐的姿勢伸長手搆了幾次仍拿不到筆筒裏的筆,凌遠好笑地按住他的手,起身抽了一支最長的鉛筆遞給他。

「你就懶吧你!」

凌遠的眉毛挑成一個好看的形狀,彷彿被刀鑿過的笑紋此刻也溫柔地貼在眼角。藺晨接過筆,三兩下把頭髮盤了起來,不忘瞪他一眼。

「從老家寄了些東西過來,現在房子裏被紙箱堆得路都沒法走了,床上也亂七八糟的。我先休息一下再回去整理。」

裸露出來的頸部線條讓凌遠有些分心。

「你請的假還很長吧?先住這兒,我過兩天休假幫你。」說著,右手撫上脖頸過份白皙的皮膚,冰涼的手指沿著頸椎滑過帶起一片雞皮疙瘩。藺晨微微縮了下脖子,並沒有躲開,反倒有一下沒一下往凌遠手上蹭。

「請假的時候不曉得會花多久時間,就多請了點備用,反正我都回來了閒著也是閒著,下週就銷假上班吧。」

挪來挪去想換個更舒適的姿勢卻總弄不好,索性掙開了凌遠的手,藺晨抱著抱枕,單手支頤偏頭看他。

「你平時就夠累了還休假幫我整理房子?這種小事我自己處理,可不敢勞煩你凌大院長。」

捏著肩膀將人拉回來,凌遠笑道:「瞎說什麼,我都幾年沒休過年假了誰管我怎麼休。我就是要請假幫你整理房子怎麼了?兩個人整理總是比較快。再說了,這要是小事,你至於丟著滿屋子紙箱躲我這兒來?」

藺晨翻了個白眼,不置可否。

「怎麼突然寄那麼多東西回來?」

「把老家的東西整理了一下。以後大抵不會回去了,就順便都搬過來省事。」藺晨撐起身子站了起來,明顯不欲繼續這個話題。

「別光說我了,中午沒吃你還不餓啊?等我二十分鐘,再炒兩個菜就可以開飯了。」

「餓啊怎麼不餓,那我就等著藺大廚的手藝了。」

回應他的是一個砸在身上的抱枕。


2

藺晨的假單和其他行政文書混在一起,凌遠看見的時候他已經休假三天。

假期長達一個月,藺晨只說老家有事得回去一趟,這段期間的排班也都調整好了;凌遠向來不計較枝節的工作安排,一個月的假略長,但他沒多問,頷首讓人記得送假單。接下來的幾日陀螺似的忙到坐不下來,直到他有時間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才看見那紙假單。假期最長的父喪假,和特休湊足了一個月。

凌遠捏著假單有些不可置信。那人前幾日說起休假時情緒並無異常,還笑問需不需要帶土產⋯⋯回過神來,手機正亮著撥號中的畫面,鈴剛響了兩聲。凌院長的理智歸位,匆匆按掉電話扔到一邊。

簽下的名字有點歪斜,不似平日稜角分明周正大氣。擱了筆,左手包覆著右手指節用力摩挲幾下,仍有些僵硬的手指微微發顫。凌遠將輕薄的紙張放到已處理的文件堆裏,拿起下一個公文夾。

預算書第一頁還沒看完,他皺著眉頭拿起電話,正想撥內線把人找來問個清楚,旁邊的手機無聲震動起來。

手一鬆,聽筒落回原處。幾乎是急不可耐拿起手機接聽。

是藺晨。

「凌遠?怎麼了?」

電話彼端的聲音聽起來精神不錯,但這人實在太會裝,凌遠拿不準他此刻確實的狀態。辦喪禮怎麼也不會是輕鬆愉快的事。

「沒。只是⋯⋯」

方才撥出的電話只是錯愕之下一時衝動,本也沒想要說什麼。既然藺晨離開前壓根不提父喪,如今又該問什麼,能問什麼。

此時此刻,凌遠是懊惱的。

在工作上他只看成果,不愛干涉細節;人際關係裏,即便是親近的朋友,他也尊重別人隱私,不主動探問私事。藺晨不是「別人」,是工作夥伴,是多年朋友,是情人──多重複雜的情感千絲萬縷圍困住他,面臨的還是親人生死之事,對親族關係敏感的凌遠訥訥地忽然不知從何說起。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控制好情緒,機械性地開口:「我看見假條了。你⋯⋯安心休假。」

「哦,看見啦。」那頭仍是不當一回事的語氣。

「打擾到你了?先忙吧,我這就掛。」

凌遠空著的手在回收的廢紙堆裏抽出一張紙來,握著鉛筆無意識在紙上畫起幾何圖形。才落下第一筆,筆尖便裂了一小塊,不規則的斷面在紙上劃下銳利的痕跡,沙沙聲竟有些刺耳。

「別掛,哎我沒事。喪禮一切從簡,只是我父親在這裏有點人望,病人也多,公祭可能會比較忙。現在還好。」

「你⋯⋯」

兩人同時開口。

「家裏親戚不多,也沒啥財產好爭,甭擔心了,真的沒事。倒是凌院長身體怎麼樣?做給你的茶包有泡嗎?」

「都喝得滿肚子水了。」許是被習慣制約,這幾日時間到了便去泡養生茶,手術錯過了用餐時間,也會在胃鬧起來之前先喝一些墊墊。茶本身說不上好喝難喝,效果倒是顯著。

耳畔傳來很低的笑聲,藺晨的笑容彷彿近在眼前,可凌遠越聽心越涼。這個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笑得那麼哀傷。


3

從廚房裏傳出哐噹巨響到兩人坐在飯桌上相顧無言,前後不過十來分鐘的事。

藺晨手指的幾處刀傷和手臂上靠近手肘的燙傷都被處理包紮好了,看著坐在對面眉頭擰出深深皺摺的男人,他第一百零一次怨恨那口砂鍋為何破得這麼不是時候。

去年剛開始下廚的時候都不曾狼狽至此。

精神無法集中,恍惚間不慎被油鍋燙傷了手臂,接著切菜又切到手指血流如注;忍著疼痛隨意用廚房紙巾按壓傷口抹去血跡,只想儘快把菜端上桌再來收拾殘局,轉身卻碰掉了備用的砂鍋。當下他覺得自己完蛋了。

衣服才剛換一半,凌遠聽見廚房裏的聲響,棉T底下還來不及穿上褲子便三步併作兩步跑了過去,遠遠就看見地上四分五裂的砂鍋。

「你先別動,我收拾一下。」藺晨難得見素來端整的人衣衫不整的模樣,要笑不笑地聳了聳肩。滿臉無奈。

趁著凌遠去陽台拿掃帚,闖禍的人回到流理台前沖水。地上碎裂的殘骸掃完了他才關掉水龍頭,擦乾手,慢吞吞轉過身子準備端菜上桌。

凌遠想上前幫忙,藺晨手上沒讓,示意他去端其他的菜。

錯身的時候凌遠眼尖看見袖口底下露出的紗布,抓著對方的手腕將衣袖往上推。手臂裹著紗布的地方還微微滲血,靠近手肘處還有被燙紅的水泡。

凌遠接過他手中的盤子放到一旁:「都燙成這樣了怎不叫我?」拉起手細看,手指上也有兩處刀傷。

白了他一眼,藺晨倒是沒縮手,任他去看:「小傷不礙事啊。進廚房難免受點傷,我哪就這麼嬌貴了?」

凌遠擰著眉頭幫他塗了燙傷藥,換掉滲血的紗布,手指也貼上ok繃,都料理完畢兩人才又回到飯桌上。

完好的左手橫過桌面輕輕敲了兩下:「回神,快趁熱吃飯吧,魚片粥冷了還怎麼吃啊。」說著也不等人回答,拿起碗便舀了個八分滿放在凌遠面前。

見對方依然不動如山,藺晨自動自發拿了小碟為他佈菜,盤子剛端起來就被攥住了手腕。

「我自己來吧。受傷的人還這樣瞎折騰。」

從善如流地鬆開手,轉而給自己盛飯,嘴上倒不閒著:「不礙事。都說了沒這麼嬌貴。」

透過砂鍋蒸騰的熱氣看著凌遠,眉間緊繃的線條彷彿也柔和了些。藺晨在他開口繼續數落人以前趕緊低頭吃飯,一勺一勺專心致志細嚼慢嚥。

兩人自年少相識,他何曾見過伶牙俐齒的藺大夫如此逃避。約莫是自己莫名的怒氣嚇著他了──這麼想的凌遠盲目得忘了兩人過往常吵得面紅耳赤怒言相向幾乎打起架來,藺晨又怕過什麼。

不。凌遠知道,害怕的人是自己。

今晚的藺晨太陌生,他突然有點慌了。


4

清晨六點,凌遠被生理時鐘準時喚醒。入冬後天亮得越來越晚,睜開眼,窗外才剛透出一點熹微。

若能不被打擾睡到自然醒,剛醒的時刻是他一天當中最放鬆的時候。有條不紊的大腦仍在暖機,不用去想今日的工作安排、煩惱懸而未決的問題,只是放空,讓神經緩緩甦醒。

摸到床頭櫃上的保溫瓶,坐起來喝了兩口。睡前裝的熱水正是能夠入口的溫度,這習慣是跟著藺晨潛移默化養成的。並未同居,生活中卻充斥著彼此的痕跡,釐不清了。

打個呵欠偏頭去看枕邊人,那人卻是支著臉頰側臥著也不曉得看了他多久,視線交錯時懶洋洋道了聲早安,帶點剛醒的低沉沙啞。

一片暗影裏的人輪廓模糊,但凌遠知道他在笑。

下意識伸手撫過笑紋漸深的眼角,凌遠說:「皺紋多了。」

「呦,嫌棄我了?」刻意笑得愈發張揚,帶出更深的紋路,「我好傷心。」

「我自己白頭髮都不曉得有多少,還嫌你?」手指滑過眼角,順著臉頰捏了捏,「咱們誰也別笑話誰了。」

鬆開手,不過癮似的又捏了一下,被藺晨拍開。

「還捏上癮了你。凌院長這麼不正經,你下屬知道嗎。」

凌遠瞅著他悶悶地笑。人啊,本來就是這麼活著活著就老了,能夠一直看著這個人,嬉笑怒罵一起變老,似乎也不壞。

「你不是很清楚?」

他倆難得有這樣晨間瞎胡鬧的時光。藺晨貪睡,無論上不上班都有本事賴到最後一刻才起,凌遠習慣早起,加之事務繁忙,通常很早出門;兩人生活步調全然不同,不住一起倒沒影響,有時留宿,早上仍是各過各的,至多我為你留點早餐、你起來做個午飯送來之類的模式。

眷戀地拍拍藺晨的肩膀,凌遠起床洗漱,心想兩人還真難得能夠好好吃頓早飯了。


5

盥洗要不了多少時間,貼到藺晨頸邊的手激得他捂著脖子坐了起來,險些把始作俑者推下床。

凌遠在床沿坐下將人攬過來,形成一個面對面的親暱擁抱:「不再睡會?」

「你這話說的一點誠意都沒有啊,起了起了。」藺晨哼了一聲,兩個人貼得很近,說話的時候氣息就噴在對方的頸窩,暖呼呼的讓人想一口咬上去──他也真不輕不重地張口咬了。洩憤似的,竟有點像撒嬌了。

凌遠任他胡鬧,逐漸開始恢復工作的大腦意識到,這個早晨溫情得有些異樣。

昨日藺晨回來明顯狀態不對,一覺睡醒忽然歲月靜好分明太不現實,只可能是有事瞞著。他們的生活默契向來尊重對方所有的私領域,願意聊便聊,不願意多談的事他不可能強行追問──即使如此都還要這般裝傻分散注意力,藺晨的狀態確實不好,大大的不好。

稍微將人推開了些,凌遠扶著對方肩膀仔細凝視著他,眉頭漸蹙:「你最近沒睡好?」

藺晨睏倦慵懶的神色未變,空著的另一隻手伸出被窩去捏凌遠的臉:「說什麼呢。」

「也不看看你的黑眼圈有多重。」指腹輕輕掃過左邊下眼瞼的淡淡烏青,昨天只覺得人不太對勁,如今看來,這陣子大概沒睡好過。

凌遠想起了那張照片。

發現藺晨請喪假後,他搜尋過網路新聞。藺晨的父親是地方名人,過世也有篇幅不小的報導。仔仔細細看完,頁面最下方有張藺晨受訪時拍的照片;穿著黑襯衫,頭髮鬆鬆地紮在腦後,半側臉看上去瘦了許多,目光低斂,總是挑著笑意的唇抿成一道微微向下的弧線。照片底下的圖說寫他神情哀戚,可凌遠只看見了疲憊與淡漠。

此刻,眼前這人雖然面上帶笑,卻讓凌遠看出似曾相識的疲倦。

拉下在自己臉上作亂的手,他牢牢把人抱住不讓亂動。

藺晨打了個呵欠問:「我真沒事,凌院長今天不上班了?」

上班倒是不用這麼早。平日起床後若不趕著出門,他會在這段空閒洗衣、打掃房子,還能有時間做早餐。這種標準的晨型人作息藺晨始終敬謝不敏,好在凌遠自己作息如此,並不強迫別人;無論在自家或藺晨家裏,凌遠一早做家事,藺晨自顧自睡他的覺,互不相妨。

「早著呢。你再睡會?」

起初說要起床的人點點頭,順勢又躺了回去。凌遠為他理了理被子,剛走出幾步,回頭想問早餐吃什麼,人已經整個裹進棉被裏睡成一團。


6

沒有突發事故的工作日,通常從晨間例會開始。今天連會議都開得格外順暢,不到半小時凌遠已經回到辦公室開始看文件。

說要休假幫藺晨整理房子並非信口開河,本週已經沒有手術安排,文件也就是眼前這一沓,下班前處理完不是問題;其餘的,找金副院長交代一下就好。

三天假,該夠折騰了。也不知道他到底都寄了什麼回來。

從不在意準點下班的凌院長在六點半安排完行政瑣事準備離開,心裏開始盤算晚餐做什麼菜,內線電話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一起汽車擦撞的小事故引發大規模街頭械鬥,幾名被砍成重傷的傷者正送過來。

計畫再周詳,總趕不上變化。

凌遠穿上白大褂,順手抄起保溫杯仰頭一飲而盡,動作俐落一氣呵成,邊走邊給藺晨發了一則語音訊息。

等他回到家已超過十一點,推門進屋,只有餐廳亮著燈,藺晨對著一桌菜趴在桌上百無聊賴滑手機。

「怎麼趴這兒玩⋯⋯ 」本想說吃飽就先去休息,走近才看見一桌菜根本動都沒動過。

不等他開口,趴著的人撐起身子懶洋洋地仰頭看他:「不餓,等你回來隨便吃點吧。我再熱熱。」

說罷便趿著鞋站起來,還沒拿起盤子就被凌遠按住了手。

「不餓就別忙了,我也不餓。咱們談談。」

藺晨瞅著對方十足無辜地問:「怎麼了?」

「你到底多久沒睡了?」兩人靠得近,自喉嚨裏逸出的聲音低得只餘氣音,掃過耳膜捲起潮騷。藺晨一陣哆嗦。

他想,自己實在拿這男人沒辦法啊。

並沒有假裝什麼,喪禮確實一切順利,多事的親戚有之,倒也沒真的演出什麼爭家產的狗血戲碼。心情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他只是沒有告訴凌遠,他從喪禮結束那日便開始失眠。

「喪禮過後。」

「一週了?」

「嗯。白天有點恍惚,晚上怎麼也睡不著。」

所以昨晚才會在做菜的時候恍了神,切到手又被油鍋燙到。

凌遠歎了口氣:「怎麼不跟我說?」

「本來以為離開老家回來就沒事了,回到家裏還是睡不著,就來你這兒試試。」

「這是把我當安眠藥?」

「顯然沒效嘛。」

凌遠簡直要氣笑了。

他們都不是什麼風花雪月的小年輕,也談不起浪漫主義的戀愛,光想著情人就能升華病痛一切無恙。

現實是,沒來由的失眠無法緩解,藺晨聽了一晚凌遠沉穩的呼吸聲,連翻身都不大敢動,怕擾他睡眠,也怕他發現自己無法入睡。

說到底,一把年紀反而矯情起來,只是有點無法面對凌遠而已。因為不知道哪裏受了傷,也不知道還能倚靠什麼,需要倚靠什麼。

深深吐了一口氣,藺晨臉上的笑意淡去,低聲問:「凌遠,你說人要怎麼失去本來沒有的東西?」

「這是悖論。」

凌遠低聲回答,攬著人到客廳沙發坐下。

「你知道,我和我爸感情不好。早在大學離家前,我已經和他沒什麼交集;他不在乎我,我也一心離家出走。後來這些年我都當他不存在,現在,是真不存在了。」

沒有眼淚,也看不出什麼悲傷,那雙總是滿溢笑容的眼睛,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原來這麼淡漠。凌遠沒有打斷他的剖白。他不能打斷。

彷彿想起什麼有趣的事,語氣輕快了些:「凌遠,你記得很多年前我們打過一架嗎?」

「我們打過不只一次吧藺大夫,你就愛找我麻煩。」

刻意回得輕巧,凌遠很清楚他說的是哪一次。

輕挑的語氣彷彿會傳染,藺晨悶悶地笑道:「是打過很多次,但只有那次你毫不保留的狠揍我一頓。哎,我到那時才知道你是真會打架的,怎麼大學的時候這麼能裝。」

「那次⋯⋯」

藺晨截斷了對方的話頭,「我的病人死了。」

凌遠不知藺晨為何提起這件事,本能地辯白:「你的診斷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題,那不是你的錯。」這是他倆當年打起來的時候他便堅持的論調。

「不是這個問題。」

藺晨輕輕搖頭。

「我發現,病人死了比我爸過世還令我難過。那一回發了好幾天的瘋,你看不下去才來揍我;這趟回老家辦喪禮,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真實感。沒什麼情緒起伏,沒流過一滴淚。看別人哭,我突然不明白生命是怎麼回事。」

相較於學中醫的藺晨,外科的凌遠在手術台上送走過許多生命,見過更多的死亡。親人與生命,人生中難解的課題,他們原來連困境都極其相似。

「喪禮辦完,我著手處理遺產,打包東西寄回來,那晚突然開始失眠。我不曉得這是怎麼了,生活如常,沒覺得哪兒受了傷,只是從此無法入睡。」

自嘲地勾起嘴角,這算不算忘恩負義。

「父親對我而言早就不存在了。一個人要如何失去不存在的東西?」

凌遠側身摟住藺晨,靠在他肩窩,臉貼著臉低語:「和你相反,我媽過世的時候我每天作惡夢,後來進了醫院。還在醫院裏試圖自殺,被我養母一巴掌打醒。」

「所以你那時才揍我?」

他知道凌遠曾經重度躁鬱,並不清楚具體細節。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要說生命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曉得。可既然已經活下來了,就得把該做的事做完。」

「這就是你沒命地工作把身子搞壞的原因?」

無視於他戲謔的回應,凌遠認真地說:「藺晨,不要責怪你自己。」

靠在一起看不見彼此的神情,但他收緊的雙臂箍得藺晨疼痛起來。是活著的感覺吧。

「我知道啊。」

「你⋯⋯」

掙開了這個過度貼近的擁抱,藺晨回頭笑睨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術業有專攻啊凌院長,到底誰才是心理專家啊。」

話是說開了,心底仍有些彆彆扭扭的不適。藺大夫從不是慣於剖白的人,即使對象是凌遠,他仍無法克制地感覺難堪。

「專家又怎樣,還不是照樣失眠。我看你還是吃藥吧,好歹先能睡一覺。」

「你以為我沒吃嗎?都不曉得吃多少帖了,有用還至於這麼狼狽。」

「妙手回春的藺大夫也有認栽的時候?我拿點安眠藥給你,別瞧不起西藥了。」

「我⋯⋯」

「別逞強了,你得睡覺。」

「這不是睡不睡的問題。真要睡,你打昏我還快點。」

說著還真伸了脖子一副自暴自棄引頸就戮的模樣,被凌遠捏著脖子帶進懷裏。

「你是想在我家猝死嗎?就這樣還說要銷假上班,也不怕開錯方子。」

「不銷假行了吧。」

「去洗個澡,吃藥。先睡一覺,其他的事睡醒再說。」

「我⋯⋯」

自覺交心也交了,該哄也哄了,瞧著對方仍是目光閃爍,既有些徬徨又不肯聽勸;凌遠放棄繼續誘哄,索性直接上手收拾。

「就這麼不肯吃藥?」也不等對方回應,手上使勁將人按倒在沙發上,「那我們再換個法子。」

話語方歇,猝不及防被拿住要害的藺晨差點尖叫起來。

「凌遠!」

未竟的話被吻住,太急了,唇齒碰撞間磕破了皮,漫開絲絲縷縷的血腥氣,直到彼此幾乎無法呼吸,氣喘吁吁地退開一點,而後繼續。一個又一個濕漉漉的蠻橫的吻,從嘴唇順著脖頸而下,在藺晨瘦削的鎖骨留下深淺不一的吻痕。

平時逮到機會就佔點便宜調戲人的藺晨,彷彿這才第一次認識凌遠,知道這男人的真實面目。

很快他便無法再分神。情人的手在身上遊走,滑過那些會令他快樂的地方。藺晨壓抑著逸出輕微的喉音,直到最後,繃不住的喘息幾近於嗚咽。

在父親喪禮結束的第八日,藺晨終於流下眼淚。

無關生死愛慾。無以名狀地淚流不止。


Apr.30 '19



聽著〈催眠〉的時候靈光一現定了標題。這篇其實也就是關於失眠與催眠的故事而已。內容在動念之初就確定了,草稿記了許多,就是寫得慢,很慢,非常慢。拖拖拉拉,東補一點西補一點,最後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家的藺晨一直是總攻。

只是特別喜歡揣度強悍的人偶爾的脆弱時刻。

謝謝讀到這裏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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